马一浮《尔雅台答问》云:“三教同源之说,始于明季闽人林三教,不可据信。”按林三教即著有《圣学统宗三教归儒集》之林兆恩,其事迹近贤颇多考述。明代三教思想实始于太祖之提倡,《御制文集》中有《三教论》之作,可为证明。三教汇合之主张,唐宋君主颇乐道之。敦煌本《皇帝感新集孝经》十八章,其中一首云:
历代以来无此帝,三教内外总宣扬,先注《孝经》教天下,又注《老子》及《金刚》。
法京所藏列P2721号后题《珠玉新抄》一卷,有开元皇帝赞《金刚经》句云:
《金刚》一卷重须弥,所有我皇偏受持,八方法门皆□达,惠眼他心逾得知。皆读新歌是旧曲,听唱《金刚》般若词;开元皇帝亲自注,志气顶礼莫生疑。……非但两京诸寺观,十方世界亦如然。惚是《金刚》深妙义,弟子岂敢谩虚传。
以下即接抄《新集孝经》十八章,咏其注《金刚经》与注《孝经》,二事并列,此唐玄宗会通三教之事也。《湘山野录》记宋真宗有御制释典文字之《法音集》,学僧廿一人为作笺注。而《宋史·艺文志》著录有《太宗、真宗三朝传授赞咏》二卷,即张商英所编。今《道藏》中有商英《金三洞赞咏仪》,当是其书,此宋真宗亦兼通道释者也。南宋淳熙中,孝宗尝作《原道辨》,大略谓三教本不相远,特所施不同,至其末流,昧者执之而自为异耳,以佛修心,以道养生,以儒治世可也,又何惑焉。颇非议韩愈之说,时史浩及程泰之侍讲席,劝其窜定末章,乃易名《三教论》(《建炎以来朝野杂记》乙集三),先是唐肃宗曾作《三教圣像赞》,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(977)泐于长安国子监。金大安元年(1209)高烈夫等助缘重刻之,立《三教圣像》碑于嵩山少林寺,碑今尚存。自元以来,三教思想更表现于艺术方面:黄公望曾开“三教堂”于苏州之文德桥,向来称其“通三教”。画人之参与三教团体,以彼最有名,后世传为佳话。元时琴谱有《三教同声》一书,用《大学》、《道德经》、《普庵咒》代表儒、道、释三教,以一字当一音,作成琴曲。凡四曲。此仅表示三教之结合,未见有何深切之意义。
元制,人有十等,九儒十丐,故谢枋得云:
管儒者益众,食儒者益繁,岂古之所谓兽相食者欤?抑亦率兽而食人者欤?儒不胜其苦,逃而入僧入道入医入匠者什九。建安科举士余二万户,儒者六百。儒贵欤?贱欤?荣欤?辱欤?可以发一慨也。
儒地位之低,于此可见。儒之所以逃而入僧入道者,盖出于时代之压迫,此可为太息也。同时郑思肖有《三教记序》云:
我自幼岁世其儒,近中年闯于仙,入晚境游于禅,今老而死,至悉委之。弟迩来三教凄凉甚矣,不觉数数为之动心。各因其意作《三教记》,何夙习之尚未忘邪?然期望天下后世之心则深矣,吾其绝笔于斯文乎!
所谓《三教记》,即《早年游学泮宫记》、《十方道院云堂记》、《十方禅刹僧堂记》三篇,俱载于《所南文集》。思肖之事三教,乃始儒而道而释,凡三次转变,亦有其不得已之苦衷与潜伏之政治意识。
思肖之三教说,就诸记观之,如云:
儒:“我自三十六岁科举既断之后,绝不至于学校。又三十一年,终不能忘其为儒也。”“自古有用之才为君子儒者,尽出于学校,当知学校乃礼义廉耻所自已?切勿谓向之学校,儒者惟业科举时文,腐而无用,何补世道?然科举时文,其所讲明,皆九经诸史,诸子百家,天地阴阳,五行万象;(中略)析理则精微,论事则的当,亦多开发后学。其为人物典刑,气节议论,初未尝亡也;特行之有至有未至,多成空言。今言空言者亦罔闻,更三十年,旧儒无矣。”“不能自具儒者之道而新之,乃抱此拳拳空意,欲以被之将来,可哂也已。惟吾夫子之道,无古无今,无变无异,无断无续,无穷无极,遂述此意,名之曰《早年游泮宫记》。”道:“我夙慕长生,甚欲创道院。中年后化为顽物,不复作神仙梦想乃止。(中略)迩来仙佛之居,数倍多于三十年前,而率皆富者蔽身,贫者窃食焉,非真心出家,通身俗气,厌骂贫者,安有真心供养于人也。”“不可身外求道,道不在于身外。决不可心外求道,道不在于心外。此心不真不定,不纯一,不空玄,有想有存,有意有方,所有运用有希望等事,尽是妄想,才有纤尘,即生魔业。于深定中假有,一切祥异皆为魔,勿喜勿怖勿视,当自然消灭,始契至妙。”“道院过数百所,不如以一点真心,尽情供养一切道人,尽力利益一切众生;若以此为道院,始入神仙境界,敢以我夙誓真心,尽诚吐露,向者所参道家精蕴,冒禁破戒,说而为文。平等供养十方三世,一切神仙,一切道人,一切世人,愿一一先以德行为本,仍以此道,寿其自然清净之天,终以此道,同挟乎天地人而同超于无无有有,有无无有之表,岂不了其无所了之了而了也邪?遂以此文曰《十方道院云堂记》。”僧:“昔不忧饭,今忧无饭;昔不忧师,今忧无师。江南禅教诸刹,连年遭水遭荒,(中略)十方丛林,古意今尽不存,竟无十方本色衲子,处处僧亦皆少。逆料此后,法门愈其难矣。” “昔创此僧堂为大众设,非使我独安于办道也,安其身所以安其心,安其心所以安其道;苟不安于道则不安于心,不安于心则不安于身,不安于身则心生万梦,失却自己,何以为佛法栋梁?何以为众生表率?僧固亦人也,为其清净慈悲了达自心而得僧之名。若以落须发,披袈裟为僧,九间万椽为僧堂,此世间见也。”“第佛法至此亟矣,必先速得数十人,肉身大士大阐神通,应化天下诸刹,使一切衲子,外不坏于一毫,赂贿酷虐,内不犯于一尘,淫杀贪傲。(中略)我今苦告诸佛子,各各述入大回心三昧。但言之至此,我亦罔知所措,诸佛菩萨,宁不动心焉,我遂呕我心中无忱声而为誓,铭之曰《十方禅刹僧堂记》。”
可见宋季道院梵刹,经乱以后,流弊丛生,无复清净之场,徒为落发之所,故郑氏不觉而有三教凄凉之叹。其言夫子之道,亘今古而不变,则仍是以儒为皈宿,道释不过为寓所,聊作隐之乡而已。郑氏仍从世间法来看道释,所论颇有关当日社会实际情况。是时以儒道杂糅,为荒唐之说者,如元赵道一撰《历世真仙体道通鉴》,邓光荐序后跋语,竟谓孔子为广桑山主。至明时朱国桢《涌幢小品》,遂有孔子为水精子之说,广演仲尼列入仙籍,肆为谬妄,不可纪极。
三教如何调协,六代以来,已成宗教上之主要论题,向来有齐、不齐之异论。北周卫元嵩著《齐三教论》七卷,见《新唐书·艺文志》道家类;《广弘明集》七言:“元嵩陈表状及佛道二论,立主客,论大小。”元嵩斥佛,自加冠巾,必抑佛扬道可知。《新唐志》扬上善有《三教诠衡》十卷,其书未详。敦煌所出有刘晏《三教不齐论》残卷,见S5645,日僧最澄、空海传入扶桑之佛典,内有《三教不齐论》,殆即此书。其言以为“佛法与周孔政乖,释典共孔经殊制”。主张僧人不必跪拜王者。云:“受一人之贵,理化阎浮,何屈折僧尼,盘擗法服。”此自老生常谈,无甚高论。中唐以来,朝野奉佛,而三教且有道场,《金石萃编》载资州刺史《叱于公三教道场文》,首佛次道又次为儒,与隋李士谦评三教高下,以佛为日,道为月而儒为五星,如出一辙,姚有《三教优劣不齐论》,列举三教不齐之项目凡十有三。夫“物之不齐,物之情也”(《孟子》),“执齐则不壹,众齐则不使”(《荀子·王制》),故曰:“维齐非齐”(《书·吕刑》),三教固不能强齐,然发为不齐之论者,多意存轩轾,非会通之旨也。《宋史·艺文志》杂家类,周朴有《三教辨道论》一卷,宋初有长乐人为黄巢所害者,名周朴,或即此人。此书内容无闻,金时董国华有《论道编》,《归潜志》称其参取佛老二家。同时郝大通有《三教入易论》,俱见《金史·艺文志》,而李纯甫著书,曰《鸣道集解》,贯通三教,尤为人所称述。周朴之书称曰《辨道》,而董国华所著曰《论道》,李纯甫则曰《鸣道》。金人著述又有《道学发源》一书,王若虚为后序,略云:
义理之真,而不专于传疏,其所以开廓之者至矣;而《鸣道》之说未甚行,三数年来,其传乃始浸广,好事者往往闻风而悦之。……此发源一书所以汲汲于锓木也。(《滹南遗老集》)
《鸣道》应指李纯甫之《鸣道集解》。可见其影响之大。《宋史》卷四二七为《道学传》,其序论云:“道学之名,古无是也。”“道学盛于宋。”首周濂溪、二程、张载、邵雍及程门弟子及朱熹、张。《道学传》为《宋史》所特有(明修《元史》改名曰《儒学传》)。自宋南渡,程源为伊川嫡孙,著《道学正统图》(见叶绍翁《四朝闻见录》;《东城杂记》称源鬻米于临安新门草桥)。道学之统系,于以确立。赵秉文于《道学发源》引且谓:“(张)载之《东、西铭》,子之《圣传论》,譬之户有南北东西,由之皆可以至于堂奥。总而类之,名曰《道学发源》。”(《闲闲老人滏水文集》十五)“道学”之名,亦成熟于是时。《宋史》总裁有张起岩者,熟于道学源委。《元史》六九《起岩本传》云:
诏修辽、金、宋三史,复命入翰林为承旨充总裁官,积阶至荣禄大夫。起岩熟于金源典故,宋儒道学源委,尤多究心。史官有露才自是者,每立言未当,起岩据理窜定,深厚醇雅,理致自足。史成,年始六十有五。
由此知《宋史·道学传》之设立,必出于起岩之主张。至于道学之昌大,与金人学术亦有密切关系。此前人所未措意者,故略为引申。
李纯甫在金儒中,最为重要,《金史·文艺传》(卷一二八)云:
李纯甫字之纯,弘州襄阴人。(章宗)承安二年(一一九七)经义进士。为文法庄周、《列御寇》、《左氏》、《国策》。(下略)卒于汴,年四十七。虽沉醉亦未尝废著书。然晚年喜佛,力探其奥义。自类其文,凡论性理及关佛老二家者,号“内”,其余应物文字为“外”。又解《楞岩》、《金刚经》、《老子》、《庄子》、《中庸集解》、《鸣道集解》,号《中国心学》,《西方父教》,数十万言。以故为名教所贬云。(按“父教”或误作“文教”。)
元遗山《中州集》小传云:
(之纯)三十岁后,遍观佛书,能悉其精微。既而取道学书读之,著一书,合三家为一,就伊川、横渠、晦庵诸人所得者而商略之,毫发不相贷,且恨不同时与相诘难也。(中略)迄今论天下士,至之纯与雷御史希颜,则以中州豪杰数之。(卷四)
屏山又著《金刚经别解》,耶律楚材为之序,有云:
屏山居士取儒道两家之书,会运奘二师之论,牵引杂说,错综诸经,著为别解一编,莫不融理事之门,合性相之义,折六如之生灭,剖四相之键关,谓真空不空,透无得之得,序圆顿有据,识宗说之相须,辨因缘自然,喻以明珠,论诸佛众生,譬之圆镜。若出圣人之口,冥契吾佛之心,可谓天下之奇才矣。嘻!此书之行于世也,何止化书生之学佛者,偏见衲僧,无因外道,皆可发药矣。
又《书金刚经别解后》云:
退之屈论于大颠,而稍信佛书,韩文公别传在焉,永叔服膺于圆通而自称居士,欧阳公别传在焉;是知君子始惑而终悟,初过而后悛,又何害也?屏山先生初年作《排佛说》,殆不忍闻。未几翻然而改,火其书作二解以涤前非,所谓改过不吝者,余于屏山有所取焉。
屏山《鸣道集》,亦楚材为序。谓:
(屏山)居士年二十有九,阅复性书,知李习之亦二十有九参药山而退著书。大发感叹,日抵万松,深攻亟击,退而著书,会三圣人理性蕴奥之妙,要终指归佛祖而已。江左道学,倡于伊川昆季,和之者十有余家,涉猎释老肤浅一二。(中略)屏山哀矜,作《鸣道集说》,廓万世之见闻,正天下之性命。
此序作于甲午冬十五日,先于《金刚别解》序一年。元时,念常撰《佛祖历代通载》,其凡例云:“屏山居士《鸣道集说》,凡二百一十七篇,今录一十九篇,盖彰其识见耳。”即录于卷第二十,系之宋嘉泰四年。屏山于宋儒辟佛之语,一一为之辨正,自伊川、横渠,至南轩、晦庵,均无得免者。清汪琬责其立说太过,谓“彼卫浮屠如是之诚,而翦吾儒之羽翼,如是之严且力,流敝甚大。”惟称誉其论学,内有三疵,外有四孽,为深中学者之病。
三疵:(1)识、凿之而贼 (2)气、冯之而亢 (3)才、荡之而浮四孽:(1)学、封之而塞 (2)辨、哗之而疑 (3)文、甘之而狂 (4)名、锢之而死此即三疵四孽之论,足为百世针砭。
大抵屏山之学,奉老、庄、孔、孟与佛为五圣人,其宗旨盖欲“洗人欲而白天理,伯业而扶王道,发心学于言语文字之外,索日用于应对洒扫之中。治性则以诚为地,修身则以敬为门。大道自善而求,圣人自学而至。接千古之绝学,立一家之成说。”虽语有偏激,不可谓非豪杰之士。南宋学人,罕有伦比,重以耶律氏之吹嘘,于北方之学,影响至深。赵秉文序《道学发源》,可为明证。河汾诸老,若应人曹之谦兑齐、房祺称其“自客汴梁,北渡居平阳者三十余年,发明道学,为文楷式,指授后进”。(23)金源遗逸,于道学切之深,可以概见。即以“心学”而论,亦屏山所启迪,故薛玄有《圣经心学篇》。元人著述,俞长孺有《心学渊源》,王文焕有《道学发明》等书(见《元史·艺文志》),皆接其余绪。顾亭林《日知录》二十《心学》条,引澄海唐伯元辟阳明新学之说,而不知《心学》之名,早起于金元之际。窃谓梨洲、谢山于宋、元、明学案,钩沉表微,贡献甚巨,独金源学术语焉不详,是宜补撰《金儒学案》,若屏山者,其尤铮铮者矣。屏山学佛,盖自史肃(舜元)发之(《中州集》卷五《肃小传》)。其为刘汲(伯深)之《西集》撰序,称其“颇喜浮屠,邃于性理之说,凡一篇一咏,必有深意(《中州集》卷二)。屏山所与游者,皆有道之士,曾撰《屏山故人外传》,元遗山多采入《中州集》,微言深意,可尝一脔。(24)朱子辟佛之语,曩者友人Dr.YalenE.Sargent曾加以译述,著成朱熹与佛教一篇(TchouHicontreleBoud-hisme)(法文本),(25)惟于屏山批评朱子之精语,尚未涉及,亟盼西方学人于屏山之说,能加以移译探讨。
三教之论,清代学人尚恒言之。(26)其三教消融之说,若宋之《三教万善同归论》,以孔子、老子皆为菩萨(见《扪虱新语》),实同嘲戏。《永乐大典》卷二○三○八“一”字号“万法同归”引三教同元图,以儒道释为一元,陈义甚浅。李屏山持论,渐造渊奥;而林兆恩则徘徊于俗谛之间,非可同日而语。清初程云庄倡教吴鄣之门,梨洲称其“修饰林三教之余术,而别自出头地者”。(27)林氏之学,流衍而为一贯道之属,至今尚脍炙人口,若屏山则暗晦不彰。元明间道学心学之兴,屏山与有力焉,故乐为阐发幽潜,对于中国宗教学术史之研究,或不无涓埃之助乎。
前文所论,意有未尽,兹再补述:著《三教入易论》之郝大通,号太古。广宁人。卒于金季,乃全真教祖王哲七弟子之一也。(28)又著《示教直言》,具见其弟子范圆曦《太古集序》。全真教祖即以三教垂训,金源之《重阳子王真人碑》云:
皇图启运,必生异人。大定隆兴,道圆贤哲。夫三教各有至言妙理,释教得佛之心者,达磨也,其教名之曰禅;儒教传孔子之家学者,子思也,其书名之曰《中庸》;道教通五千言之至理,不言而传,不行而到,居太上老子无为真常之道者,重阳子王先生也,其教名之曰“全真”,屏去妄幻,独全真者,神仙也。
其以《中庸》代表儒教,与李屏山之著《中庸集解》,见解正是一致。
又记王哲:于文登建“三教七宝会”。 宁海周伯通邀住庵,榜曰“金连堂”,就庵达三教金连会。 至福山县又立“三教三光会”。 至登州建“三教玉华会”。 至莱州起“三教平等会”。 凡立会必以三教名之者,厥有旨哉。先生者,盖子思达磨之徒欤?足见其冲虚明妙,寂静圆融,不独居一教也。王氏之建“全真”,不居一教,郝广宁盖承师说,其三教入《易论》,以意揣之,盖以《易理》融汇三教为说也。
金人之主道学心学者,诸家《金史·艺文志》所举有: (一)董国华《论道编》。董字文甫,潞州人,官河南府治中。《归潜志》云:“其学参取佛老三家,不喜高远奇异,循常道,于六经、论、孟诸书,凡一章一句,皆深思而有得,必以力行为事,不徒诵说而已。得所著一编,皆论道之文,迄今藏余家。”《宋元学案》一百列为赵秉文同调,又称文甫者亦滏水之亚也。 (二)薛玄《圣经心学篇》、《金志》经部著录《易解》,华阴薛元微之撰。 按薛玄当即薛元,字微之,华阴人。《困学斋杂录》称为庸斋先生者也。《程巨夫集》有薛氏碑,谓其日与女儿辛愿、柳城姚枢、稷山张德直、太原元好问、南阳吴杰、洛亚刘绘、溜川李国维、济南杜仁杰,解梁刘好谦讲贯古学,且以淑人。薛元盖元初逸民也。郝、董、薛诸人之年代,当与李屏山相接,论道之风气称甚盛。“心学”一名词,已盛行于此时,非肇于明可知。说者又谓:“自赵复至中原,北方学者,始读朱子之书。”柯劭《新元史·儒林传》序此乃本姚燧之说。《牧庵集》(卷四)序江汉先生事实及卷十五姚文献公(枢)《神道碑记》言:赵江汉被俘至燕,传程朱性理之学,谓“北方经学自兹始”。然李屏山《鸣道集》中纠晦庵已不一而足,可见朱子之书,早已传入金。而姚枢与薛元讲贯古学,薛著有《圣经·心学篇》,则经学亦当日姚薛诸人所重视,不待江汉先生而复兴起也。惟江汉所贡献者,实有二事,一为程朱著作之刊布,广其流传。(姚文献《神道碑》云:“[江汉]汲汲以化民成俗为心,自版小学,书《语》、《孟》、《或问》、《家礼》,俾杨中书版《四书》,田和卿版《尚书》,声诗折衷,易程传、书蔡传、春秋胡传。皆脱于燕。又以小学书流布未广。教弟子杨古为沈氏恬版,与《近思录》、《东莱经史说诸书》,散之四方”。)一为金之道术心学,原杂糅二氏,至江汉使许衡摒去杂学,化为醇儒。(姚文献《神道碑》云:“时先师许魏国文正公鲁斋,在魏,出入经传子史,泛滥释老,下至医卜筮、兵刑、货殖、水利、算数,靡所不究。公过魏,与窦汉卿相聚茅斋,听公言义正粹,先师遂造苏门,尽录是数书以归。其徒曰曩所授受皆非,今始闻进学之序。若必欲相从,当尽弃前习,以从事于小学四书为进德基,不然,当求他师。众皆曰惟先生命,则魏国公由穷理致知,反躬践实,为世大儒者,又公所梯接云。”)此则江汉先生对北方经学所启迪者,有不可废没之功绩也。《宋史·道学传》序称:“孔子没,曾子独得其传,传之子思以及孟子,孟子没而无传。”理宗淳熙间,撰道统十三赞,起伏羲、尧、舜,讫于子思、孟子立碑于杭州国子监。(《金石萃编》卷一五二)《宋史·理宗纪》载淳元年正月甲辰诏,表章朱熹令与周敦颐、张载、二程列诸从祀,并制道统十三赞,宣示诸生。又《理宗本纪赞》称:
升濂洛九儒,表章朱熹《四书》,丕变士习,视前朝奸党之碑,伪学之禁,岂不大有径庭也哉。身当季运,弗获大效,后世有以理学复古帝王之治者,考论匡直,辅翼之功,实自帝始焉。庙号曰理,其殆庶乎!
知理学之提倡,及朱学之复兴,理宗与有力焉。明以前三教论之代表作品,若白居易之《三教论衡》(太和元年十月敕召入麟德殿内道场对御三教谈论)。以孔门六义比佛经之有十二,四科比之六度。(白氏《长庆集》卷五九)元静斋学士刘谧撰《三教平心论》,意谓儒以正设教,道以尊设教,而佛以大设教。以迹异议之,未始不异,以理推之,而未始不同,大抵三教皆欲人之归于善耳。(高儒《百川书志》子部)《三教平心论》向有琳琅秘室丛书本。(又《丛书集成》本)三教同源之说,历代帝王颇喜提倡,明太祖以后,清雍正十一年二月十五颁谕,以平停昔人之说。略谓:“三教虽各具治心治身治世之道,然各有所专,其各有所长,各有不及处,亦显而易见,实缺一不可者。”此与宋人《万善同归说》,固无二致,而三教之论,至此亦得一结穴矣。